風險這麼大,我們為什麼還要給她做手術?

昨天告訴大家,我們全院這一周都在為一件事情忙碌,中國醫學科學院腫瘤醫院·深圳醫院(即“深圳市腫瘤醫院”),經過長達數年的籌備,今天完成了第一台全麻手術。還是一塊實實在在的“硬骨頭”——子宮平滑肌肉瘤複發,盆腹腔多處轉移灶,兩個最大的腫塊重達1.1kg。

大家知道,我過去並不專門從事腫瘤專業的,雖然做普通婦產科,癌症手術也上過不少,但是這種複發腫瘤的手術,這種肉瘤複發的手術,我還是第一次上。在接手這個病人的過程中,我反覆跟患者和家屬溝通,因為自己知識水平和經驗有限,我不斷腦補和子宮肉瘤相關的各種知識,對這個病,對這個病人的認識,也是幾經反覆。

首先給大家簡單介紹一下,什麼是肉瘤。

肉瘤,是一種來源於間恭弘=叶 恭弘組織的惡性腫瘤。惡性腫瘤,分上皮來源的,就是我們平常說的“癌”,分間恭弘=叶 恭弘組織來源的,就是我們大夫說的“肉瘤”。普通老百姓通常不知道“肉瘤”,只知道“癌症”是惡性的。所以,有時候為了讓老百姓便於理解,我們也會直接把各種惡性腫瘤,都告知為“癌症”。但這並不準確,只有上皮來源的惡性腫瘤叫“癌症”,間恭弘=叶 恭弘組織來源的惡性腫瘤,不叫癌症,叫做“肉瘤”。比如,骨肉瘤、脂肪肉瘤、橫紋肌肉瘤、平滑肌肉瘤、子宮內膜間質肉瘤,還有魏則西所患的滑膜肉瘤等,還有很多類型。這些都是惡性腫瘤,都不會比癌症好到哪裡去,相反,它們比癌症更可怕的是,對放化療敏感性普遍較差,複發率高,很多類型生存預后並不樂觀。

子宮肉瘤非常罕見,發病率低,在法國George曾報道,法國子宮肉瘤發病率大約為3.3/10萬。文獻報道的子宮肉瘤,在所有子宮惡性腫瘤中,大約都只佔1%~6%。中國醫學科學院腫瘤醫院,在1958年~1993年,35年間,總共只收治了子宮肉瘤116例,其罕見程度可見一斑。在我的職業生涯中,10多年來,這是我見過的第4例子宮肉瘤。

子宮肉瘤有十多種類型,最常見的是子宮內膜間質肉瘤、平滑肌肉瘤。不同類型肉瘤惡性程度,預后差別很大,影響因素複雜。子宮肌瘤惡變可能性低,子宮肌瘤惡變而來的子宮肉瘤預后相對較好。

子宮平滑肌肉瘤,對放化療敏感性差,治療主要以手術為主,放化療為輔。迄今為止,對於是否接受放化療,合適接受放化療,學術界仍然在探討、在爭議。

肉瘤還有一個重要的特點:血供豐富,容易出血,手術出血風險大。盛院長敘述,他做的最兇險的一例子宮肉瘤患者,輸了6800ml血。

初識

剛得到消息是上周六的事兒,接到同事的電話,說一個子宮肉瘤複發的患者想來找盛院長看病。這是個60歲的老太太,有一堆非常孝順的子女。11個月前手術發現的子宮平滑肌肉瘤,高分化,期別較早。現在發現盆腔有一個巨大腫瘤,輾轉當地幾家醫院,都收治不了。家屬通過丁香園了解到,盛院長是治療婦科腫瘤的專家,有過治療子宮肉瘤的成功經驗,慕名前來。

說實話,剛聽到說是子宮肉瘤,還是複發,還是巨大腫塊,我的內心是拒絕的——還能治嗎?放化療都不敏感,手術出血風險很大,能手術嗎?

第一次溝通——遲疑

周一早上,病人在一家人陪同下,再次來到婦科門診,盛院長親自接見,在詳細了解病史,親自閱片后,跟家屬進行了深度溝通。

對於病人和家屬來講,最糾結的問題在於:這病能不能治,手術能不能做?做了能否保證效果?能不能切乾淨?手術后能活多久?病人最後會不會很痛苦?

對於醫生而言主要考慮的問題是:這個病下一步該怎麼處理?病人是否有治療意願?家屬是否相信我們?

雖然我們也想知道病人預后究竟會怎麼樣,雖然我們能通過查閱文獻了解這個疾病的大致預后,但是這些都是別人的預后,面對眼前這個人,醫生並無法給出答案。

所以,醫患之間在對於疾病的關注點是不一樣的,尤其是針對具體病人的時候。

真心很欣賞這一家子,子女非常孝順,尤其是小兒子,在母親患病後,為了能給母親最好的治療,通過各種渠道學習了解疾病相關的知識。這還不是重點,重點是,他非常懂得通過正確的渠道,獲取有價值、可信度高的信息,而不是只會“某度”。他會去查閱專業的學術文獻,選擇醫生群體主要光顧的互聯網平台。這使得我們和他的溝通過程,顯得無比順暢,我們所講的,他基本都能聽懂,並能接受,他提的問題,也基本都能問到點子上。

他們明白,對於惡性腫瘤,醫生無法確保治療的預后,尤其是一些無法徹底治癒的惡性腫瘤,延長生存、改善生存質量,是我們的唯一目的。雖然他也會糾結,萬一治療了,結果更差怎麼辦?但是他並不會在這種無法驗證,也毫無價值的問題上糾結很久。

來這裏之前,他已經有了解到,盛院長曾收治過很多類似腫瘤複發的患者,做過很多類似的手術。當盛院長確認,這個手術可以做之後,他們也只是稍稍猶豫了一下,之後便很快決定辦理了入院手續。

為什麼會猶豫?

醫院是新開的,各種設施,各個科室、部門的配合協調會怎麼樣,他們並沒有底。他們唯一信任的只有盛院長一人。

為什麼下決定?

對於科室第一例手術病人,還是一例風險很大的手術病人,這麼大一家醫院,不可能拿這件事開玩笑,勢必會傾盡全院之力,以力保漂亮地打響第一炮。我想,最終也許是醫生和藹的性格,中肯而客觀的溝通,打動了家屬,雖然仍有遲疑,但是他們也很 清楚,這個病擺在那裡,這個病的特性他們也很清楚,我們都希望有最好的選擇,但是我們永遠不會知道最好的選擇是什麼,我們唯有信任我們眼前看得見的。

第二次溝通——信任

病人入院后,做了一系列的檢查。全身的影像學掃描,盆腔的核磁共振。核磁共振正式報告出來后,明確了盆腹腔多發腫物,其他部位初看沒發現顯著病灶。血液檢查各項結果均較理想,科室幾個醫生在盛院長主持下經過討論之後,我迫不及待地跟一眾家屬進行了入院后的第一輪溝通。

盆腹腔多發腫瘤,如果要改善病人癥狀,延緩併發症的發生,手術切除應當是首選方案。但是手術風險存在極大的不可預期性,尤其是出血的 問題,肉瘤往往血供豐富,有可能發生致命性的大出血。影像學上,雖然並沒有明確腸道、大血管侵犯徵象,但是就肉瘤的特性而言,病人盆腹腔內的具體情況,在開腹之前仍然未知。

我們需要預備大量的血,我們需要考慮切腸子的可能,我們要想到腫瘤有無法切盡的可能,我們需要考慮如果侵犯範圍太廣,手術后是否會對病人的生存質量造成顯著影響……很多問題都需要在手術台上去做取捨。

然而,很顯然我的功課並沒有做足,家屬的一串疑慮,竟還是讓我啞口無言。如果肝臟有轉移怎麼辦?如果肺部有轉移怎麼辦?如果殘留病灶還能有什麼辦法?我只能回答他們,如果要治療,現在首先要考慮解決的,就是盆腹腔內最主要的複發病灶,我現在能思考的,主要就是手術當中可能遇到的問題。我們會提前聯繫血庫預備4000毫升以上的血液儲備,我們會提前做好腸切除、腸吻合的相關準備,我們會預備病人術后的各種營養支持,我們會預備預防術后感染的相關方案,我們會聯繫好兄弟單位的合作……

一家新開的醫院,新開的科室,新開的手術,我並沒有底氣說我們的是最牛逼的,但是我想你們保證,我們的態度是最端正的,我們的服務是最到位的。

接下來的幾天,我們一直在為術前的各項事宜忙碌!原定周四的手術,也推遲到了周五。

第三次溝通——拍板

我想,在對付惡性腫瘤,尤其是晚期腫瘤的思考邏輯上,我還是有欠缺的。過去,對於腫瘤手術的認識,我一致認為,一旦考慮全身轉移(Ⅳ期腫瘤),肯定沒有手術價值。尤其是當CT正式報告出來之後,我蒙圈了!肺部有散在小結節,不排除轉移瘤。手術還能做嗎?本來風險就這麼大!咱們新開的醫院,新開的科室,冒這麼大 風險值得嗎?

當我把情況向領導彙報后,領導只說了幾個字“預料之中”!言外之意,手術還是該做!讓我再次把情況跟家屬溝通的時候,家屬也是猶豫的。“腹部的大腫塊解決了,肺部的怎麼辦?”

我翻閱了1000多頁的《婦科腫瘤學》大部頭教程,想從中找到答案,真的沒有太多辦法。但是手術就不能做了嗎?為什麼肺部可疑轉移結節會是預料之中?

肉瘤的特性,血性轉移是常見的轉移途徑。腫瘤細胞經靜脈迴流到心臟,下一站就直接到肺。

很多時候,我們難以作出決策,其實是因為把問題想得太複雜了,其實會有更簡單的思考邏輯。

第一:我們能做什麼?

第二:我們是否儘力了?

想明白這兩個問題,事情自然就變得明朗了!

縱然我們並不能預測病人預后究竟會怎麼樣,但是擺在眼前的,盆腹腔的巨大腫塊,是非常明確的,是可嘗試去切除減瘤的,並且極大可能性是可以切除的。病人目前的一般狀況尚且不錯,但盆腹腔腫瘤會繼續長大是毫無疑問的。巨大的病灶,會加速腫瘤的轉移。對於眼前可能嘗試的事情,都還沒有做的情況下,我們如何有理由去思考以後呢?

手術順利完成!

昨天,手術室問我,預計手術要多久。我說,你們就按5~10小時準備吧!而結果完全超出我們的預期!

手術時間3小時44分!我已經記不清總共清除掉多少個病灶,只知道最大的兩塊重達1.1kg。估計失血量1700ml,目前病人狀況良好。

未免引起觀眾的不適感,特地給圖片打了碼。注射器上1毫升的刻度是1cm。

接下來,病人還有幾關要闖,比如腸脹氣,比如傷口癒合!

還是那句話,兵來將擋水來土掩,大仗都順利打下來了,後面的問題,相信都能各個擊破!

PS:大戰之前,本來應該養精蓄銳,哪曉得偏偏睡不着,要補覺了!

晚安,愛你們的——郭大俠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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